零光凤羽

白昼如焚

杂食,什么都吃。

【尽远生贺】新生



“生于斯灭于斯,唯不变是天地。”



在一切都结束的那个夜晚,舜·欧德文听见营地里受伤的吟游诗人们唱起那些被音乐家们遗忘的古老歌谣。歌谣用的是古老的理论上应该早已失去传承的东楻古语,还时常夹杂着北艾的炼金文字。这首歌谣似乎是在赞美至高神的无上威严,又像是在悲叹战场的惨烈。它轻柔如同夜晚被风拂开的云后的月光,它哀伤如同多年前炼金师被迫北迁时在冰原上的恸哭。

哭闹的孩童渐渐在这歌声中安静下来,他们躺在母亲或姐姐的怀里,用他们未染尘烟的纯澈眼眸注视着几乎被变异的植株生生撕碎的昔日的家。他们还在努力的回想着自己的父亲到底在哪里,他们仍幻想着和家人围坐在一起,唱起那被传颂了百年的史诗。

十几个来自阿斯克尔的医师在人群中穿行着,检查着幸存者们的伤势。他们的表情更加哀伤,他们在履行着医者的职责,但他们仍在记挂着北方已经坠落的家。

家对于每一个在末世活下来的人来说都是奢望。无论他们来自哪里。至高神像是要惩罚他们近百年来的狂妄,用他不可抗拒的力量毁掉了一切。

被楻崇尚了千百年的植株撕碎了楻古老的温和优雅;号称“永不坠落”的浮空城在冰原上接连坠毁,贵族们的礼仪与高贵在废墟里随着希望消弭;纳蒂尼庇佑之地被岩浆吞噬,纸醉金迷和纯净无暇都在烈火中化为灰烬;自由之都被狂乱的异兽夷为平地,佣兵们大多在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后长眠在了他们曾经视为乐土的土地上。


舜说不清他现在是什么心情。从一切都未发生之前他就知道这即将发生的灾难是必然。用“满目疮痍”这个词来描述现在的楻都算轻巧。曾经明净的天空都被撕裂,他和他的国民们站在那道罅隙旁边。自告奋勇地上前去填补这罅隙的人都已经去了至高神那里。

至高神像个顽童。在他们已经准备好迎接终焉之时,他又突然倦了,恹恹扔下他的玩具重新入睡。

舜突然想到尽远。艾格尼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浮空城坠落,无论贵族平民都在冰原上痛苦地迁移。他们带着炼金仪器和古书典籍寻找着新的家园。一个能容纳这个在百年前就已经被驱赶出境被迫流浪的民族。他们在一片茫茫无边的灰白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渴望他们信仰的神能够再次赐给他们一片安身的土地。

但是冰原上只有漫延千里的冰雪和时不时因为积雪松动而从高处滚落的黑色的棱角尖锐的石头。他们无法在冰雪之上长久站立,只得继续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有尽头的旅途。

他不知道尽远是否还活着。狂风暴雪吹断了他们本就不算密切的联系。他不知道奥莱西亚族现在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仍在风雪里继续着他们绝望的行程,还是已经被埋葬在某个无名峡谷的厚厚积雪之下。

所以他在思念与焦虑中写下的信一封都没有寄出去。他安慰自己,等见到了尽远再亲手给他吧。他在圣塔下立过誓,会生死相随的啊。

他在那个晚上不停梦见他们的过往。他梦见初来时尽远冷若冰霜的脸上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神色,他梦见他们相拥而泣的那天尽远流进他颈间的滚烫泪水和他衣领上残留不多的来自艾格尼萨的凛冽冷香,他梦见尽远在他桌前泡茶时专注神情和那双氤氲于茶烟里的翠绿眼眸,他梦见尽远护在他身前时与平时展现的温和风雅所不同的坚毅,他梦见在南岛受伤的尽远只剩下一丝微弱呼吸时他的惶然无措,他梦见尽远承认对他长达十年的欺瞒时他的哀伤与痛苦,他梦见他在尽远身前挡下玉王一击时的释然与彻悟,他梦见尽远在圣塔之下向他重新立誓时身后的万顷天光和他内心翻涌成海的暖流。

他们的过去那么多那么长,平淡却美好,琐碎却温暖。如果没有这一场灾变,或许他就能像他的祖先们一样登上他们生来就该坐上的王位,头顶无上冠冕,身披无尽荣光。而尽远也会一直陪伴在他左右,在他身后守护他和楻。而他总能在不经意的一个回首,撞进尽远那双仿佛盛放了一整片森林的温柔眼眸。

尽远。


雷格因已经带着族人在冰原上走了半个月。他们因为收拾古籍和器具耽误了些时日,所以他们的追赶前方最近的阿斯克尔的族人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暗堡坠落那一刻他们在十多里的雪原上。巨大的黑铁浮空城终于耗损完最后一块从不见天日的矿洞里开采出来的莎华宝石,从云端直直坠落。千百年来它巨大身躯上承载的荣光与辉煌在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湮灭。百年前的工匠们精心打造的尖顶城堡瞬间化为一堆废铁,铁块碰撞挤压着发出尖锐的嘶鸣与痛苦的惨叫,天边的曙暮辉施舍般落在奥莱西亚已经坠毁的家园,仿佛至高神的嘲笑与炫耀。

奥莱西亚的族人在远处的家坠毁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仅仅一眼,便是他们与曾经无数荣耀的诀别。他们必须走,不停地走,没有知觉般地走,才能活下去。

活着。活下去。他们被死去的亲人们请求着这么做。


雷格因和族人在地图上的白色地带上不停地追赶着前方的阿斯克尔家族。风雪大得让通讯器失去连接信号,仅能靠辨别着萨隆殿下派人留下的记号来判断阿斯克尔的行走方向。

雷格因和路易斯互相搀扶着在没过膝部的雪里行走。寒意从脚部传到全身,让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什么。脑子里除了一个“向前走”的指令之外一片空白。细小的冰晶夹杂在风里,在裸/露不多的皮肤上撕咬。长龙般的队伍里偶尔传来一声妇女的惨叫,很快就被罡风撕扯得粉碎。

晚些时候走到了裂谷里,风雪渐渐小了些。所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生火休整,火焰那不足道的温暖也使人稍微安了心。


尽远和路易斯坐在火堆旁静默无言。尽远翻看着地图确认着现在的位置。路易斯取出绒毯在火上烤热披在了尽远身上。尽远摇了摇头,把毯子披在路易斯的肩膀上,叫乐琉过来一起烤火。乐琉沉默着没有拒绝,在靠近路易斯的一边坐下来,对着火调试着机械手臂。

尽远把位置和路线标在那古旧的羊皮地图上。然后他靠着岩壁闭上了眼。


思绪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能从冰原上出发,穿过暴风雪来到神赐之地。

舜。


楻在他离开之前就有植物异变异兽入侵的情况,现在更不知是何光景。他记得弥幽的预言,但他不敢想象那寥寥几语所描绘的恐怖场景。他尽力不去想,却也没有办法不去想——那里也能算他半个“故乡”啊。当他在艾格尼萨的风雪里走出来时是这里接纳了他,让他从一个对新环境充满敌意的异国少年成长为温润优雅的楻国青年。也是这里让他认识了舜,他注定要追随一生的人。

他记忆里的舜仍是少年。那少年会对他笑,会拥抱他,会一字一句耐心教他讲楻国官话。

他的笑是尽远在楻国看到的第一个非礼节性的笑。小皇子的笑让他想起来每次父亲回家时阳台上洒落的阳光,温和而美好。可惜当时他没有对这善意作出回应,皇子不易察觉的失落印在他眼底,他到现在都觉得愧疚。

说起来那次拥抱也不完全出于同病相怜。没了母亲的小皇子在花园角落里躲着不肯见人,只有他来寻的时候才故意哭大声一点暗示他过来。他见不得别人哭。尤其是印象里一直活泼开朗的小皇子。他尝试着安慰舜,但是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他因为官话说不好加之没有经验,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尝试着轻抚舜微微颤抖的肩头,半跪下来用手绢拭去舜眼角的泪。他望进了舜的眼眸,那片纯粹的黑,不掺杂色的黑,孤傲冷冽的黑,包容一切的黑。

他们相拥的时候眼泪滚进彼此的颈间。他们挨的那么近,手臂攀上对方的脊背,胸腹紧紧相贴。他感受到另一具躯体里传来的生命的律动,有力而平和。他抚着小皇子的发尾,他感觉到他们的心律已经一致了。


他们在各地以佣兵身份闯荡,拿了佣金一起给弥幽买零嘴,受伤了互相仔细包扎伤口。舜在处理伤口这方面远不及他熟练。每次都是他耐心拆开舜胡乱缠绕的绷带,仔细给他上药包扎。每次他总会特别自责,哪怕受伤的那位主儿从来都是不在意地把手一挥让他不要上心,他面色上的凝重也从不减轻半分。相反对待自己他就不会那么细致,简单上药包扎后催促舜撤离现场。舜也总不满意,皱着眉把他拉过来重新处理伤口。刚开始处理那一两次的手法真叫人不敢恭维,但是舜似乎也知道自己是在帮倒忙,背着他跟时之歌小店长学了些技法才算没有被疼得忍不住的尽远一把推开。

任务完成后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舜习惯在当地游览一番,看弗尔萨瑞斯的黄沙漫卷,坐艾格尼萨的鹿拉雪橇,听塔帕兹潮起潮落,看楻国北部的璀璨星河。舜很喜欢四处旅行,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可惜他平时没有什么时间游山玩水,只能在皇宫里收藏的名家画轴里过过眼瘾。舜说,这天下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他是那么骄傲,但他所拥有的一切却也值得任何一个人骄傲。

舜。


尽远的思绪越来越混乱。他靠着岩壁睡着了。路易斯把毯子拿下来,重新披在了尽远身上。在靠近尽远的时候,老管家听见小少爷的梦呓,那是个单字,是楻的天。

“舜。”


在冰原上走了八个月后艾格尼萨人终于在娅尼斯圣雪山之下汇合。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联邦会议正式召开。在经过反复权衡之后艾格尼萨向楻提出合作。雷格因·奥莱西亚作为艾格尼萨代表动身前往曾经的神赐之地。

雷格因留楻期间住在冰泉酒店。关于楻与艾格尼萨的合作互助的问题的会议在雷格因安顿好后的第二天召开。

新帝在会议上向雷格因领主提出的问题相当刁钻,雷格因十分客观且精确地回答了楻帝的每一个问题。会议结果自是两国达成互助协议,楻的设施损毁修复由北艾的炼金师负责,艾格尼萨国民也被允许在新的家园建成之前暂居楻国。


当雯在旧街口收油纸伞的时候尽远才到。旧街是以前京城还没来得及修整的一部分,虽然已成废墟,但是还能看出不少旧日痕迹。

舜收了幻术,笑着去掀尽远斗篷上的兜帽。尽远的翠色长发倾泻而出。像阳光下被照得明净的叶。光在身畔穿梭。

“亲爱的侍卫长,”舜用艾格尼萨的礼仪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来追忆一下我们的逝水年华。”

尽远笑着把手递过去:“我的荣幸。”


舜拉着尽远的手在废墟里慢慢走着。时不时拉住尽远问他认不认得出来那一片曾经是哪里。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们当年真好。我还不是皇帝,可以到处乱跑。你还是我的侍卫长,可以跟着我到处乱跑。”舜在街的尽头停下来,转身看着尽远,很认真地说。

“…是啊。”尽远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


“走吧,”舜拉着尽远的手,“再陪我去个地方吧。”


尽远看着周遭的废墟。他答应了下来。


“我带你去最开始的那个地方。”


当尽远来到圣塔的时候被眼前的光景吓住了。

圣塔塔身出现数道裂缝,而那棵圣树却已经连根都被翻了出来。

“长老为了救人,已经牺牲了。”舜垂着眸子,眼里尽是哀伤。

尽远看着那巨树,悲哀从心底奔涌而出。

“不过我来这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雷格因·奥莱西亚先生。”

尽远皱了皱眉,“确认什么?”

“当年尽远·斯诺克的誓言,在雷格因·奥莱西亚先生这里是否仍旧有效?”

尽远已经听出了舜语气里的玩笑意味,但他还是捧着剑半跪下来,如同他当年一样。

“以吾手中之剑为凭,在此立誓:

臣,尽远,愿奉太子——舜殿下为主君!

以吾之名,传其嘉望;以吾之身,护其永康。

以吾之血,铸其荣光;死生相随,祸福同当!

楻天厚土,日月为证!但有半点违背,尽远必诛于此剑之下!”


舜接过光剑,剑在离开尽远的手的一瞬间化作流萤般的光点。

舜将收了半年多的一沓信件交到尽远手上,轻轻拥抱着他。良久却听见尽远的惊呼:“你看。”

舜循着尽远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仍然未被清理开的废墟。巨大的残损树根从地底被残忍翻出来,仍沾着细小的土块碎屑。失去养料而枯黄的树叶铺了满地,掩盖住了尽远所看着的那样东西。舜伸手把枯黄的叶子拨开,他看见曾被血浸透被火烧焦的黑黄色土地里长出了一棵青翠的新芽。那幼芽虽尚未呈现出坚毅挺拔之态,却也没有显得羸弱无力。那纤细的茎叶执着地向着天空生长,像是要为被异变植株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楻重新撑起一片天。

舜和尽远站在那株幼苗前,恍若当年站在圣塔之下。他们那被灾难磨去了稚嫩的面庞上浮现出别无二致的笑容。

那是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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